2012年4月30日 星期一

司馬遷-報任少卿書


太史公牛馬走,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:曩者辱賜書,教以慎於接物,推賢進士為務;意氣勤勤墾墾,若望僕不相師,而用流俗人之言。僕非敢如是也;雖罷駑,亦嘗側聞長者遺風矣。顧自以為身殘處穢,動而見尤,欲益反損;是以抑鬱而無誰語。諺曰:「誰為為之?孰令聽之?」蓋鍾子期死,伯牙終身不復鼓琴。何則?士為知己者用,女為悅己者容。
Carl Orff: Carmina Burana

太史司馬遷,對尊敬的少卿(局處首長)先生說:前些時候,承蒙你的來信,教我謹慎結交朋友,擔負起推舉賢能人才的使命:你懇切地反覆提醒這一點,好像埋怨我不肯接受你的意見,只聽庸才的意見。我並不是這樣,我雖然傻,也耳聞過前輩聖賢的風範。
我現在身體殘廢,遭受污名,做什麼都被別人認為是錯的,想要幫忙做什麼結果反而會幫倒忙,內心真是有說不出的鬱悶。俗話說:「我到底為誰而做呢?我說的話誰願意聽呢?」鍾子期死後,伯牙終身不再彈琴,為什麼呢?知識份子只為瞭解自己的人效力,女人只為自己喜歡的人打扮修飾。
若僕大質已虧缺矣,雖材懷隨、和,行若由、夷,終不可以為榮,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。書辯宜答,會東從上來,又迫賤事,相見日淺,卒卒無須臾之間,得竭指意。今少卿抱不測之罪,涉旬月,迫季冬,僕又薄從上上雍,恐卒然不可諱,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,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,請略陳固陋。闕然久不報,幸勿過!
我的身體已經傷殘了,雖然懷有隨侯珠、和氏壁一樣的才能,行為與許由、伯夷一樣,但是人們也不再看得起我,反而把人才被踐踏當成笑話。我本來要早點答覆你的來信,可是剛好碰到皇帝從東方長安回來,又被叫去忙些卑賤的瑣事,導致見面的機會愈來愈少,忙得焦頭爛額,沒有空閒可以表明我的心意。
現在你犯下不知生死的罪,再過一個月,就到冬末大審判的日子,那時我又得跟皇帝到陝西鳳翔縣,恐怕那時你突然有不測,我永遠都沒機會把內心的憤恨和苦悶解釋清楚,那麼你死後一定非常恨我,請讓我簡略地表達一下我的看法。隔了好久才回信,請你原諒!
僕聞之,脩身者,智之符也,愛施者,仁之端也,取予者,義之表也,恥辱者,勇之決也;立名者,行之極也,士有此五者,然後可以託於世,列於君子之林矣。故禍莫憯於欲利,悲莫痛於傷心,行莫醜於辱先,而詬莫大於宮刑
我曾聽說:修養個人品德必須符合智慧,樂善好施必須抓到做事的重點,收受或分配利益必須符合公平正義知恥忍辱是判斷勇氣的標準,完全實踐道理的人能夠在歷史中留名
知識份子能做到以上五點,就可以立足在這個世界,名列優秀領導人之列。這世上沒有比「一心追求利益」是更大的禍患,沒有比「痛徹心扉」更悲傷了,行為沒有比「辱沒祖先」更丟臉的,污名沒有比受「宮刑」更慘的了。
刑餘之人,無所比數,非一世也,所從來遠矣。昔衛靈公與雍渠載,孔子適陳;商鞅因景監見,趙良寒心;同子參乘,袁絲變色;自古而恥之。夫中材之人,事關於宦豎,莫不傷氣,況慷慨之士乎!如今朝庭雖乏人,奈何令刀鋸之餘,薦天下豪雋哉?僕賴先人緒業,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。
不只是現代,自古以來,受過宮刑的人都不會被當成正常人。從前衛靈公跟宦官雍渠同車,孔子見了很生氣,因此離開為國到陳國去;商鞅因為太監景監的介紹,而得見秦孝公,被趙良批評他是靠走後門升官;宦官趙談陪文帝乘車,袁絲氣得臉色都變了;自古以來,宦官就被人瞧不起。
中階公務員要跟宦官交涉事務,都覺得難受,何況是自命不凡的人呢!現在朝廷雖然欠缺人才,但受過宮刑的人怎麼有資格推薦天下豪傑呢?我是靠祖先的餘蔭才能夠以待罪之身在中央部會工作二十多年。
所以自惟,上之,不能納忠效信,有奇策材力之譽,自結明主,次之,又不能拾遺補闕,招賢進能,顯巖穴之士;外之,又不能備行伍,攻城野戰,有斬將搴旗之功,下之,又不累日積勞,取尊官厚祿,以為宗族交遊光寵。四者無一遂,苟合取容,無所短長之效,可見於此矣。
對上頭,我無法與英明的皇帝結交,使他信任我、採納我的建議,獲得貢獻奇策的名譽;其次,我無法像隱士那樣暗中彌補政府團隊的缺漏,招募賢能的人才;對外,又不能率領軍隊,攻掠城池,在荒野與敵人做戰,樹立斬將拔旗的戰功;對下面的人,又不不能經年累月積聚功勞,換取高官厚祿,使得宗族朋友都感到光榮。這四點沒有一件成功,我苟且活著也沒有在這四件事情上有什麼進步。
鄉者,僕亦常廁下大夫之列,陪外廷末議,不以此時引維綱,盡思慮,今已虧形,為掃除之隸,在闒茸之中,迺欲卯首信眉,論列是非,不亦輕朝廷,羞當世之士邪,嗟乎!嗟乎!如僕尚何言哉!尚何言哉!
過去我也在中央官員的行列裡,參與各項行政會議,絞盡腦汁,引述法條;現在我已經形體殘缺,就像掃地的奴隸,處在最卑賤的位置,妄想抬頭挺胸,評論是非,這不是輕視中央政府,羞辱官員嗎?唉!向我這樣的人還能說什麼呢?還能說什麼呢?
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僕少負不羈之材,長無鄉曲之譽,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奉薄伎,出入周衛之中。僕以為戴盆何以望天,故絕賓客之知,忘室家之業,日夜竭其不肖之材力,務壹心營職,以求親媚於主上,而事迺有大謬不然者夫。
許多事情的因果關係不容易說清楚。我年輕的時候,自負有些超越出眾的才能,但是成年之後,在家鄉並沒有出色的聲譽,幸好皇帝因為我的祖先的關係,讓我繼承父親的職業,有機會貢獻我微薄的能力,出入中央政府。
像我這樣的平民哪有什麼資格仰望高高在上的皇帝,因此謝絕賓客的交遊,忘掉家裡的產業,一天到晚努力工作,竭盡自己微薄的能力,專心做好自己的本分,希望贏得皇帝的歡心,哪裡曉得現實完全不是哪麼一回事!
僕與李陵,俱居門下,素非相善也,趣舍異路,未嘗銜盃酒,接殷勤之歡。然僕觀其為人,自奇士;事親孝,與士信,臨財廉,取予義,分別有讓,恭儉下人,常思奮不顧身,以徇國家之急。其素所蓄積也,僕以為有國士之風。
我和李陵雖然都是秘書,但是平日並沒有什麼交情,各走各的路,從來沒有一起喝酒聯歡過。但我看他的為人,卻是很不平凡;他侍奉父母很孝順,跟人交往有信用,對於金錢很清廉,拿取與給予都符合正義,發生爭執會退讓,恭敬儉樸,對待下面的人十分謙和,常常想奮發有為,為國家的急難而犧牲自己。我認為他平日的修養,展現國家棟梁的風範。
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,赴公家之難,斯已奇矣。今舉事壹不當,而全軀保妻子之臣,隨而媒孽其短;僕誠私心痛之!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,深踐戎馬之地,足歷王庭,垂餌虎口,橫挑彊胡,卯億萬之師,與單于連戰十餘日,所殺過當。
李陵這個官員不顧生命的危險,在社會發生危難時,挺身而出,這已經非常難能可貴了。可是那些一心只想賴活、自私自利的官員,聽說他做事有一點不對,就群起圍剿抹黑他,我聽了內心實在悲痛!
李陵所帶的步兵不到五千人,深入戰地前線,直達匈奴單于的根據地,就像在虎口一樣的危險,還公然向頑強的胡人挑戰,抵抗成億上萬的敵人,跟單于一連打了十幾天,殺死的敵人遠超過他的兵力所能殺的數目。
虜救死扶傷不給,旃裘之君長咸震怖,迺悉徵左右賢王,舉引弓之民,一國共攻而圍之。轉鬥千里,矢盡道窮,救兵不至,士卒死傷如積。然李陵一呼勞軍,士無不起,躬自流涕,沫血飲泣,張空弮,冒白刃,北首爭死敵者。
敵人救護死傷都來不及,匈奴的首領都感到震驚,趕緊招募他們的左右將領,集中所有弓箭手,用舉國的力量圍攻他。李陵率領的軍隊輾轉戰鬥一千多里,箭射完了,路也斷了,援兵又不能及時趕到,士兵死傷的屍體堆得跟山一樣高。可是李陵向士兵一聲高呼慰問,士兵全都站起來,感激流涕,血淚滿面,悲憤飲泣,拉開沒有箭的弓,冒險迎向敵人的白刃,與北方的敵人拚命做殊死戰。
陵未沒時,使有來報,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。後數日,陵敗書聞,主上為之食不甘味,聽朝不怡,大臣憂懼,不知所出。僕竊不自料其卑賤,見主上慘悽怛悼,誠欲效其款款之愚,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?雖古名將不能過也。身雖陷敗彼,觀其意,且欲得其當而報漢;事已無可奈何,其所摧敗,功亦足以暴於天下。
當李陵還沒有戰敗,使者傳來捷報,漢朝的公卿王侯都舉杯慶祝,向皇帝致賀。隔了幾天,李陵戰敗的消息傳來,皇帝因此食不下嚥,上朝的時候滿臉不悅,大臣們都憂慮害怕,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我沒有看清楚自己的斤兩,看到皇帝悽慘痛苦,想盡自己一點點的才智,提供意見給皇帝參考,我說李陵在缺乏資源的時候總是要求分配得比其他官員少,因此許多人願意效死力幫助他,就是古代的名將也不如他。現在他雖然陷落敵人陣營,看他的意思,應該是想等待適當的機會來報答國家;戰敗的事情已經無可挽回,他過去摧毀敵人戰績,已足夠對天下人表明他的忠誠。
僕懷欲陳之,而未有路,適會召問,即以此指,推言陵功,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,未能盡明。明主不深曉,以為僕沮貳師,而為李陵游說遂,下於理,拳拳之忠,終不能自列。
對李陵的事情,我本來就有話要說,只是沒有管道,剛好皇帝召見我,問我看法,我就把以上這段話說給皇帝聽,見證李陵的功績,想要讓皇帝心胸寬廣地看待李陵戰敗的問題,堵住那些小人的攻擊污衊,可是我說得不清楚,皇帝不瞭解我的用意,以為我在毀謗貳師將軍,替李陵做說客,於是把我交付審判,我對國家一片忠誠直言,終於造成自己失去官職。
因為誣上,卒從吏議,家貧,財賂不足以自贖,交遊莫救視;左右親近不為壹言。身非木石,獨與法吏為伍,深幽囹圄之中,誰可告愬者,此正少卿所親見,僕行事豈不然邪?李陵既生降,隤其家聲,而僕又佴之蠶室,重為天下觀笑。悲夫!悲夫!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。
我因為污衊皇帝(獨裁者)被判有罪,家裡貧困,沒有足夠的錢賄賂官員贖罪;平日交往的人,沒有一個肯來營救;左右親近的人,也不肯為我說一句話。我不像木石毫無感情,在獄卒的監視下,一個人被關在深閉的監牢裡,這種冤苦誰可以訴說呢?
這是你親眼看見的,我不就是經歷過這些事嗎?李陵活著投降敵人,敗壞他的家聲;我呢?也被送入執行宮刑的刑房,更被天下看做笑話。傷心啊!傷心啊!這段歷經難以向凡夫俗子說清楚。
僕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,文史、星歷,近乎卜祝之閒,固主上所戲弄,倡優畜之,流俗之所輕也。假令僕伏法受誅,若九牛亡一毛,與螻螘何異?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,特以為智窮罪極,不為自免,卒就死耳。何也?素所自樹立使然。
我的祖先沒有煉丹下符咒的能力,專長是天文、歷史、律曆,對皇帝來說這種專長跟卜卦、祝禱差不多,可以隨便玩弄的,地位跟娼妓藝人差不多,是世俗所輕視的。如果我接受司法不公平的判決被殺死,對皇帝來說好像只是拔掉九隻牛身上的一根毛而已,生命價值與螞蟻有什麼不同?
而世上的人也不會把我跟為了保住氣節而殉死的人相提並論,還以為我腦袋有問題,罪大惡極,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,所以接受司法制裁。我為什麼會死呢?他們會說,這是他平日的作為造成的結果啊!
人固有一死,死有重於泰山,或輕於鴻毛,用之所趨異也,太上不辱先,其次不辱身,其次不辱理色,其次不辱辭令,其次詘體受辱;其次易服受辱,其次關木索,被箠楚受辱,其次鬄毛髮,嬰金鐵受辱,其次毀肌膚,斷支體受辱,最下腐刑極矣。
人本來都有一死,有的人的死亡像泰山那樣有份量,有的人死得比鳥毛還要輕、一點也不重要,這是因為受死的方式不同!最上等的死亡是沒有污辱祖先;次一等的死亡是不會污辱自身;再其次是理直氣壯,不受污辱;再其次是義正嚴詞,不受污辱;比較糟的是長跪受污辱;更糟一點是穿上囚衣被污辱;更糟的是戴上刑具,被鞭打污辱;更糟更糟的是被剃了毛髮,頸上加上鎖鍊受污辱;比這樣還要糟的是,毀傷肌膚、鐵烙酷刑,截斷肢體受污辱;最最糟糕的是受宮刑,那是最大的恥辱了!
傳曰:「刑不大夫。」此言士節不可不厲也,猛虎處深山,百獸震恐,及其在阱檻之中,搖尾而求食;積威約之漸也。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入,削木為吏議不對;定計於鮮也。
古書上說:「刑罰不加到大夫身上。」這是說知識份子必須保有尊嚴節操,凶猛的老虎在山裡,百獸見了都害怕,等到被關在鐵籠或陷阱中,也只能搖尾乞憐,向人乞討食物,這是因為被人制服,威風漸漸消失的關係啊!
所以,古代對知識份子的處罰方法是在地上畫圈做為監牢,不會把讀書人關到監牢裡面;審判的時候削支木頭當法官,不會當面拷問他;這是早有慣例的啊!
今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膚,受榜箠,幽於圜牆之中,當此之時,見獄吏則頭槍地,視徒隸則心惕息,何者?積威約之勢也。及己至此,言不辱者,所謂彊顏耳,曷足貴乎?
現在皇帝(獨裁者)對提供建言的知識份子,是當成一般暴力犯那樣,綁住手腳,戴上刑具,光著身體,用棍子打,拘禁在監牢裡。見到獄官就得磕頭,看到獄卒就心驚肉跳,為什麼會這樣呢?就是故意要用權勢壓制讀書人的氣節啊!淪落到這種地步,說沒有受污辱,這是強顏歡笑,哪有什麼尊嚴可言呢?
且西伯,伯也,拘於羑里;李斯,相也,具於五刑;淮陰,王也,受械於陳;彭越、張敖,南鄉稱孤,繫獄具罪;絳侯誅諸呂,權傾五伯,囚於請室;魏其,大將也,衣赭關三木,季布為朱家鉗奴;灌夫受居室。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,聲聞鄰國,及罪至罔加,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,古今一體?安在其不辱也。
周文王做西伯時,是各諸侯的領袖,商紂還把他關在羑里;李斯貴為秦國的宰相,照樣受到五大酷刑的虐待;漢朝開國名將韓信已經封王了,高祖到陳地時照樣把他綁起來;西漢開國功臣彭越、漢高祖女婿張敖都曾開府稱王,也一樣被關在牢裡受罪;周勃平定了諸呂作亂,權勢比五霸還大,結果也被囚禁在請罪室中;
西漢竇嬰,因平定七國之亂有功封魏其侯,皇帝一樣是要他穿上囚衣,用頸枷、腳鐐、手銬鎖住他;項羽的的大將季布被剃掉頭髮、脖子上套鐵圈控制,做朱家的奴隸;漢朝灌夫也被囚禁在監獄中。這些人都曾做到王侯將相,聲名遠播國際,可是只要皇帝(獨裁者)下令栽贓一個罪名,他們連自殺都不行,從古到現在都是一樣,哪有可能不受污辱呢?
由此言之,勇怯,勢也,彊弱,形也。審矣,曷足怪乎!且人不能蚤自財繩墨之外,已稍陵夷,至於鞭箠之閒,迺欲弔節,斯不亦遠乎!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,殆為此也。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,念親戚,顧妻子,至激於義理者不然,迺有不得已也。
勇敢或膽怯,是情勢造成的;強悍和軟弱,得看當時的形勢,明白了這些,還有什麼奇怪呢!一個人不能在法律制裁之前早早自殺,已經有點優柔寡斷了,等到被鞭打,才想要上吊,根本就來不及了!
古代的人之所以重視對知識份子的刑罰(不可太不人道),原因就是如此。人沒有不貪生怕死的,思念親人,掛記妻子,可是內心強烈信仰正義道理的人卻不是這樣,他們會奮不顧身、據理力爭,因此發生危險,這是不得已的
今僕不幸,蚤失二親,無兄弟,無兄弟之親,獨身孤立,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?且勇者不必死節,怯夫慕義,何處不勉焉。僕雖怯耎欲苟活,亦頗識去就之分矣,何至自湛溺累紲之恨私心有所不盡,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。
我的命運不幸,父母早死,又沒有兄弟,形單影隻,孤立無援。少卿(局處首長),你看我對妻子能做什麼呢?勇敢的人不一定要殉死才能保住氣節,懦弱的人能夠仰慕道義,還是處處有奮發向上的機會
我雖然膽小軟弱,想苟且偷生,也很瞭解生死的分別,我所以忍辱偷生,情願被拘禁在污穢的監牢裡,是因為內心有想法還沒有表達出來,怕鄙陋地死掉,學術論文沒有辦法發表給後代啊!
古者富貴而名摩滅,不可勝記,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。蓋西伯拘而演《周易》,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,屈原放逐,迺賦《離騷》,左丘失明,厥有《國語》,孫子臏腳,《兵法》修列;不韋遷蜀,世傳《呂覽》;韓非囚秦,《說難》、《孤憤》;《詩》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鬱結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,思來者。及如左丘明無目,孫子斷足,終不可用,退論書策,以舒其憤,思垂空文以自見。
古來富貴的人,聲明埋沒的,不知道有多少人,只有卓越非凡的人才會被人讚揚。文王被囚禁,才推演出《周易》;孔子遭遇困厄,才寫《春秋》,屈原被放逐,才做《離騷》;左丘明瞎了眼,才編《國語》;孫子雙腳被斬斷,才整理「兵法》;呂不韋被貶到四川,《呂氏春秋》才流傳後世;韓非在秦被囚,《說難》、《孤憤》才聞名於世;《詩經》三百零五篇,大概都是聖賢們心裡憤恨不滿而創作的作品!
這些人都是心裡有鬱結苦悶,卻又沒法子宣洩自己的見解與道理,所以記述過去的事,留給未來的人。左丘明瞎了眼、孫子斷了腳,一生都無法在政府任職實現理想,因此隱居寫書,來抒發內心對社會不正義的憤怒,留下作品來表現自己的心志。
僕竊不遜,近自托於無能之辭,網羅天下放失舊聞,略考其 行事,綜其終始,稽其成敗興壞之紀,上計軒轅,下至於茲,為十《表》,《本紀》 十二,《書》八章,《世家》三十,《列傳》七十,凡百三十篇,亦欲以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
我不自量力,近來也想用平庸的文筆表達自己的心志,我收集天下的舊聞遺事,考證人物的作為與政績,分析他們成功、失敗、興盛、衰亡的道理。上從軒轅起,下到現在為止,做了十篇《表》,十二篇《本紀》,八篇記載事物的《書》,三十篇《世家》,七十篇《列傳》,總共一百三十篇。我寫這本書,目的是想探究天理與人類的關係,貫通古今歷史演化的脈絡,成為一個學派的理論
草創未就,會遭此禍,惜其不成,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,僕誠已著此書,藏之名山,傳之其人,通邑大都;則僕償前辱之責, 雖萬被戮,豈有悔哉!然此可為智者道,難為俗人言也。
才剛開始擬草稿,還沒有完成,就遭逢因言論入罪這種災禍,因為覺得書本沒有完成很可惜,所以忍耐接受極刑的羞辱而沒有怒色。我如果真的能完成這本書,名列暢銷排行榜,賣到各大城市,給後世志同道合的人閱覽;那麼之前選擇宮刑不死而遭受到的責難羞辱,都可獲得補償,將來就是要我死一萬次,也不會後悔!可是這種志向只能跟有智慧的人講,沒有辦法跟凡夫俗子說。
且負下未易居,下流多謗議,僕以口語遇遭此禍,重為鄉黨戮笑,污辱先人,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,雖累百世,垢彌甚耳。是以腸一日而九回,居則忽忽若有所亡,出則不知其所往,每念斯恥,汗未嘗不發背霑衣也!
有犯罪前科的人,為人處事很難,人在下賤的地位,也最容易遭受誹謗。我因說話不謹慎,遭遇這場災禍,被家鄉、同黨的人譏笑,污辱了祖先,還有什麼臉上父母的墳墓呢?就算再過千百年,羞恥也不會消失,只會更厲害。
所以愁腸一天九轉,在家裡恍恍惚惚,魂不守舍,像遊魂出了門,常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兒去。每一想到這種恥辱,就冷汗直流,連衣服都濕透了!
身直為閨閤之臣,寧得自引深藏巖穴邪!故且從俗浮湛,與時俯仰,以通其狂惑。今少卿迺教之以推賢進士,無迺與僕之私指謬乎!今雖欲自彫瑑曼辭以自解,無益,於俗不信,祇取辱耳。要之死日,然後是非迺定。書不能盡意,故略陳固陋。謹再拜。
現在我就跟宦官一樣,哪有辦法把自己看成高潔的隱士呢!我不得不跟著世俗浮沈,隨著時勢轉動,和狂妄愚蠢的人同流合污。現在少卿教我要推舉賢人,獎掖後進,這實在是不瞭解我的現實處境!
我現在就算用最美好的文辭來說明想法,也沒有用處,社會上的人都不會相信,只是招來羞辱罷了!我這一生必須要等到蓋棺之後才能論定。這封信沒有辦法完全說清楚我的意思,只能簡略地寫點鄙陋的想法。再次問候您。〔徐弘毅3.21.2012翻譯〕

參考資料: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