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3月24日 星期日

寄歐陽舍人書


曾鞏
【前言】曾鞏(西元10191083年),宋朝建昌南豐人(江西南豐縣),12歲試做六論,得歐陽修的激賞,嘉祐二年進士,歷任太平州司法參軍、館閣校勘、通判、史館撰修、中書舍人……。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。
Wagner: Tannhäuser Ouvertüre - Kubelik/BRSO(1975Live)
鞏頓首再拜,舍人先生;去秋人還,蒙賜書,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,反覆觀誦,感與慚并。
曾鞏鞠躬,再次敬拜舍人先生(歐陽修):去年秋天,我派去的人回來,承蒙您賜予書信,以及為祖父撰寫墓碑銘。我反覆誦讀,覺得既感動又慚愧。
夫銘誌之著於世,義近於史,而亦有與史異者。
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;而銘者,蓋古之人有功德、材行、志義之美者,懼後世之不知,則必銘而見之;
或納於廟,或存於墓,一也。茍其人之惡,則於銘乎何有?此其所以與史異也。
銘誌,是將死者一生的事蹟記錄在墓碑上,以供後世參考,其意義接近歷史紀錄,但是也有些地方與歷史傳記不相同。
因為歷史傳記對於人物的善與惡都清楚記載,而碑銘,則是記錄作古之人一生的卓越功德,才能操行出眾之處,志氣與道義高尚的部分,害怕後世不知道死者生前的功績與美德,所以立碑刻銘,以供後世參考;
有的碑文置於家廟裡,有的碑文放置在墓穴中,其用意是一樣的。至於死者生前的罪惡與錯誤之處,哪裡會出現在銘文(碑文)裡呢?這就是銘文與歷史紀錄不同之處。
其辭之作,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,生者得致其嚴。而善人喜於見傳,則勇於自立;惡人無有所紀,則以媿而懼。
至於通材達識,義烈節士,嘉言善狀,皆見於篇,則足為後法。警勸之道,非近乎史,其將安近?
撰寫銘文的用意,是為了讓死者沒有遺憾,生者藉此學會嚴肅的面對生命;希望善良的人閱讀銘文之後,為了將來有善行善言可以流傳於後世,而勇敢地追求獨立自主;希望品行惡劣的人閱讀銘文之後,想到自己言行沒有什麼值得紀錄,而感到慚愧和恐懼;
作者將死者一生在多才多藝、博學通達、忠義英烈、節操高尚、美言善行各方面,足以成為楷模的部分,撰寫於銘文之中,供後世效法。
銘文警戒勸諫世人的道理,如果不能像歷史著作一樣發人深省,那還有什麼意義呢?
及世之衰,人之子孫者,一欲褒揚其親,而不本乎理;故雖惡人,皆務勒銘,以誇後世。
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,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,書其惡焉,則人情之所不得,於是乎銘始不實。
在世道衰微的時代,為人子孫一眛地只想要褒揚他們死去的親人,不顧史學的道理;即使死去的人是惡人,親人還是堅持要立碑刻銘,向後人誇耀死者一生的功績。
撰寫碑文的人不敢推辭拒寫,再加上請託的人是死者的子孫,如果寫清楚死者的惡行,做人不圓融,人情上過不去,於是只好瞎掰,銘文就出現不實之辭。
後之作銘者,當觀其人。茍託之非人,則書之非公與是,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後。故千百年來,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,莫不有銘,而傳者蓋少;其故非他,託之非人,書之非公與是故也。
後來學習撰寫銘文的人,應當研究一下銘文的作者是誰。如果銘文的作者不得當,那麼他寫的銘文必定不公正、不正確,這樣的銘文不足以傳之後代。
所以千百年來,儘管上自公卿大夫,下至里巷小民,死後都有碑銘,但是流傳於後世的很少;這沒有別的原因,這是因為拜託了不適當的人寫銘文,因此銘文內容不公正、不正確的緣故。
然則孰為其人,而能盡公與是歟?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,無以為也。蓋有道德者之於惡人,則不受而銘之;於眾人,則能辨焉。
而人之行,有情善而跡非,有意奸而外淑,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,有實大於名,有名侈於實;
那麼,什麼樣的人才能作得完全公正與正確呢?如果不是累積深厚的專業素養的人,是無法做到公正與正確的。因為有專業素養的人,面對惡人的請託,是會拒絕撰寫銘文的;對於一般人的真實面貌,也能清楚辨別。
人類的品行,有些人內心自我感覺良好,但是實際行為卻完全相反;有人內心奸詐惡劣,卻裝出一副很善良的樣子;有些人對某些人行善,對另一些人則為惡,行為差距很大,很難明確指出那一種才是他的真實面貌;有些人實際上做得比傳聞中的好太多,有些人名聲過大遠超過他的實際言行。
猶之用人,非畜道德者,惡能辨之不惑,議之不徇?不惑不徇,則公且是矣!而其辭之不工,則世猶不傳,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。故曰﹕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,無以為也。豈非然哉?
這就像主管聘用人才,如果沒有累積深厚的專業素養,怎麼能辨別清楚而不被迷惑呢?怎麼能議論公允,不受私人情感的干擾呢?能不受迷惑,不徇私情,完全按照專業素養,就能夠公正與正確
縱使以上的條件都辦到了,但是銘文的語言不精美,那麼依然不能流傳於後世,因此文筆還要流暢優美才行。所以說,不是累積深厚的專業素養,又文筆流暢優美的人,是無法撰寫碑誌銘文,難道不是如此嗎?
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,雖或並世而有,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;其傳之難如此,其遇之難又如此。
若先生之道德文章,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。先祖之言行卓卓,幸遇而得銘,其公與是,其傳世行後無疑也。
但是專業素養深厚又文筆流暢的人,雖然有時同一個時代會出現幾個,但也許幾十年甚至一、二百年才有一個。要出現一個值得撰寫銘文的人是如此之難,要找到理想的作者撰寫銘文又是更加地困難。
像先生這樣具備專業素養又文筆流暢的人,幾百年才出現一個。我的先祖言行高尚,有幸遇上先生為他撰寫銘文,內容公正又正確,無疑將會流傳於當代與後世。
而世之學者,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,至於所可感,則往往齂然不之涕之流落也,況其子孫也哉?況鞏也哉?其追晞祖德,而思所以傳之之由,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,而及其三世;其感與報,宜若何而圖之?
世上的學者,每每閱讀傳記所記載的古人事蹟,看到感人之處,就常常激動得不知不覺地流下眼淚,何況是死者的子孫呢?又何況是我曾鞏呢?
我追懷先祖的德行,想到碑銘之所以能傳之後世的原因,是因為先生惠賜一篇碑銘,恩澤及於我們家祖孫三代;這份感激與想要報答的心情,我應該怎麼樣來表示呢?
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,而先生進之;先祖父之屯蹶否塞以死,而先生顯之,則世之魁閎豪傑不世出之士,其誰不願於進於門?潛道幽抑之士,其誰不有望於世?
善誰不為,而惡誰不愧以懼?為人之父祖者,孰不欲教其子孫?為人之子孫者,孰不欲寵榮其父祖?此數美者,一歸於先生!
我又進一步想到,像我這樣學識淺薄、才能平庸的人,先生還提拔鼓勵我;我的先祖命途多乖、窮愁潦倒而死,先生還寫碑銘還顯揚他,那麼世上頂尖優秀的人才,誰不願意到你的門下學習呢?那些潛居山林、被社會貶抑而退隱的人才,他們誰對社會沒有理想盼望呢?
誰不想做好事呢?誰不會對作惡感到羞愧恐懼呢?當父親、祖父的,誰不想教育好自己的子孫呢?做子孫的,誰不想使自己的父親、祖父榮耀顯揚呢?這種種的美德,都因為先生在銘文中的教誨萌芽。
既拜賜之辱,且敢進其所以然。所諭世族之次,敢不承教而加詳焉。
幸甚,不宣。鞏再拜。
我很榮幸地得到您的恩賜,並且冒昧地向您陳述自己所以感激的道理。來信論及我的家族世系,我怎敢不聽從您的教誨而加以研究審核呢?
榮幸之至,書不盡懷。曾鞏再拜上。

2013年3月17日 星期日

鄭子家告趙宣子


《左傳》

Carl Maria von Weber - Clarinet Concerto No. 1 in F minor, Op. 73 - I.

晉侯合諸侯於扈,平宋也。於是,晉侯不見鄭伯,以為貳於楚也。
晉靈公在鄭國的「扈」召開高峰會,與各國諸侯領袖共同研商「平定宋國內亂」的議題。然而,召開高峰會的主席晉靈公,卻拒絕見地主鄭穆公,他認為,鄭國投靠楚國,對晉國不忠心。
鄭子家使執訊而與之書,以告趙宣子,曰:
「寡君即位三年,召蔡侯而與之事君。九月,蔡侯入於敝邑以行。敝邑以侯宣多之難,寡君是以不得與蔡侯偕。十一月,克減侯宣多,而隨蔡侯以朝於執事。
鄭國的執政官員子家,派譴特使送信給晉國的執政官員趙宣子,信中說:
「我們鄭國的國君即位三年,就帶領蔡侯(蔡莊公)一起服務晉國國君(晉襄公)。九月,蔡侯抵達我們國家,準備出發到晉國拜訪,當時,我們國內發生大臣侯宣多專權作亂的危機,我們國君因此無法與蔡侯同行。
十一月,大體上平定了侯宣多的叛亂後,我們國君隨即啟程與蔡侯一道去朝見晉國國君。
十二年六月,歸生佐寡君之嫡夷,以請陳侯於楚而朝諸君。十四年七月,寡君又朝,以蕆陳事。十五年五月,陳侯自敝邑往朝於君。往年正月,燭之武往,朝夷也。八月,寡君又往朝。
我們國君執政第十二年六月,我國的太子在我的輔佐下,出使楚國,為陳侯外交鋪路,說服楚國允許陳侯來朝見晉君。
第十四年七月,我們國君又來朝見你們晉國國君,完成陳侯朝見晉君的準備工作。第十五年五月,陳侯從我國出發去朝見晉君。
去年一月,我國的大臣燭之武與太子夷一起朝見晉國國君。今年八月,我們國君又親自朝見晉君。
以陳、蔡之密邇於楚,而不敢貳焉,則敝邑之故也。雖敝邑之事君,何以不免?
在位之中,一朝於襄,而再見於君。夷與孤之二三臣,相及於絳。雖我小國,則蔑以過之矣。
陳國、蔡國與楚國交往如此密切,卻仍能夠對晉國忠心耿耿,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們鄭國的影響力。我國這樣盡心地服侍晉國君主,為什麼還是無法避免責罰呢?
我們君主執政期間,親自朝見晉襄公一次,親自朝見晉靈公二次,太子夷和重要官員相繼來晉國首都參訪。我們雖然是一個弱小的國家,但是晉國也不得不承認,我們從未犯錯。
今大國曰:『爾未逞吾志。』敝邑有亡,無以加焉。
古人有言曰:『畏首畏尾,身其餘幾。』又曰:『鹿死不擇音。』
如今晉國以強權大國的身份說:『你們鄭國沒有滿足我們的要求。』看來,我們國家只有亡國這一條路了,因為我們能拿出來的都奉獻給晉國了,無法再增加奉獻了。
古人說:「頭害怕得縮起來,尾巴害怕得夾起來,身體還剩下多少地方可以瑟縮呢?」又說:「鹿在生死關頭拔腿狂奔,顧不得找庇蔭的地方。」
小國之事大國也,德,則其人也;不德,則其鹿也。鋌而走險,急何能擇?命之罔極,亦知亡矣。將悉敝賦以待於鯈,唯執事命之。
小國服侍大國,如果大國能夠以德相待,那小國就可以用文明人外交禮儀回應;如果大國無法以德相待,那小國就只能像生死關頭的鹿那樣拚命了
鹿為了活命,朝著險路拔腿狂奔,危急關頭還有什麼選擇呢?
晉國對我國的要求沒有止境,我們鄭國也知道要亡國了。我們將集結全國的兵力在鯈這個地方(晉靈公回程的必經之地),等候晉國國君,到底該怎麼做,就聽晉國國君的命令了。(暗示晉國國君再不釋出善意,鄭國軍隊將發動流血戰爭,殺掉晉靈公在所不惜)
文公二年六月壬申,朝於齊。四年二月壬戌,為齊侵蔡,亦獲成於楚。居大國之間,而從於強令,豈其罪也?大國若弗圖,無所逃命。」
鄭文公二年,我國曾朝見過齊國。鄭文公四年,鄭國替齊國出兵攻打宋國,並且也獲得楚國的信任簽下和平協議。處於強權大國之間,小國在不得以之下,聽從大國強制性的命令,這難道是我們鄭國的錯嗎?晉國如果沒有辦法體諒一下我國的處境,我們無路可逃,只好開戰了。」
晉鞏朔行成於鄭,趙穿、公婿池為質焉。
晉國高層讀完信後,隨即派特使鞏朔到鄭國安撫講和,並且將晉國的官員趙穿和晉靈公的女婿兩人,交給鄭國做為人質(駐在使節)。

2013年3月9日 星期六

唐雎不辱使命


《戰國策》
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(民之所欲,可在你心?)

【前言】秦王贏政即位17年,秦國消滅韓國,22又滅亡魏國,接著,野心勃勃的贏政用以地易地的藉口,要求魏的附庸國安陵交出土地。
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:「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,安陵君其許寡人。」
安陵君曰:「大王加惠,以大易小,甚善。雖然,受地於先生,願終守之,弗敢易。」秦王不說。 安陵君因使唐雎使於秦。
秦王派人對安陵君說:「我想拿五百里的土地來交換安陵的土地,安陵君可要答應我啊!」
安陵君說:「承蒙大王施給恩惠,拿大面積的土地來交換小小的安陵,真是一片好意。雖然這是一筆實惠的交易,但是我從祖先那裡繼承了這塊封地,願意終身守護它,不敢拿來交換。」
秦王聽了很不高興。安陵君因此派遣唐雎擔任特使到秦國。
秦王謂唐雎曰:「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,安陵君不聽寡人,何也?且秦滅韓亡魏,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,以君為長者,故不錯意也。
今吾以十倍之地請廣於君,而君逆寡人者,輕寡人與?」
唐雎對曰:「否,非若是也。安陵君受地於先生而守之,雖千里不敢易也,豈直五百里哉?」
秦王責問唐雎說:「我拿五百里的土地交換安陵的土地,安陵君卻拒絕我的好意,這是為什麼呢?再說,秦國已經消滅韓國和魏國,安陵君只有區區五十里的土地,卻能夠倖存到現在,這是因為我把安陵君當成長輩尊敬,才沒有滅了他的國家。
如今,我拿十倍的土地跟安陵君以地易地,擴大他的領土,他卻拒絕我的好意,這不是看不起我嗎?」
唐雎說:「不!並不是這樣的,安陵君繼承祖先傳來的土地,有責任守護它,即使用方圓千里的土地也不敢交換,何況只有方圓五百里呢?」
秦王曰王怫然怒,謂唐雎曰:「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?」
唐雎對曰:「臣未嘗聞也。」
秦王曰:「天子之怒,伏屍百萬,流血千里。」
唐雎曰:「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?」
秦:「布衣之怒,亦免冠徒跣,以頭搶地爾。」
The Final Battle(決戰)
秦王立刻變臉,怒氣沖沖地對唐雎說:「你聽過天子如何發怒嗎?」
唐雎說:「我沒聽說過。」
秦王說:「天子一發怒,會使上百萬人喪命,血流成河,遍及千里的土地。」
唐雎說:「大王聽說過平民百姓如何發怒嗎?」
秦王說:「平民百姓發怒,不過氣得扔掉帽子,打著赤腳,腦袋拚命磕頭、亂撞一番而已!」
唐雎曰:「此庸夫之怒也,非士之怒也。夫專諸之刺王僚也,彗星襲月;聶政之刺韓傀也,白虹貫日;要離之刺慶忌也,蒼鷹擊於殿上。
唐雎說:「這是平庸的人發怒的樣子,不是勇敢的社會菁英發怒的樣子。勇士專諸刺殺吳王的時候,專諸揮舞刀劍如雨,亂刀砍死吳王僚,就像滿天的慧星劃破夜空襲擊月亮;聶政刺殺韓國的丞相韓傀,他抽出的長劍刺穿韓傀的身體,就像一道白虹劃過天際,貫穿太陽;當要離刺殺慶忌的時候,他敏捷的身手就像一隻老鷹在殿堂上空搏鬥,沒有人攔得下他。
此三子者,皆布衣之士也,懷怒未發,休祲降於天,與臣而將四矣。若士必怒,伏屍二人,流血五步,天下縞素,今日是也。」挺劍而起。 
這三個人都是出身平民的社會菁英,他們鬱積的憤怒還沒發作,上天就降下吉凶的兆頭,現在加上我唐雎就是第四人了。
如果秦王真的要激怒社會菁英,那麼這裡馬上就會有兩個人喪命,秦王和我流下的鮮血將染紅五步之內的地板,全國人都要穿白衣戴孝,今天就在這裡解決吧!」說完,唐雎拔出寶劍做出預備攻擊的動作。
秦王色撓,長跪而謝之曰:「先生坐,何至於此!寡人諭矣,夫韓、魏滅亡,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,徒以有先生也。」
秦王嚇得臉色發白,挺直上身跪著向唐雎說:「先生請坐下來,哪裡需要鬧到這樣的地步呢!我現在明白了,韓國、魏國滅亡,但是安陵君只有五十里的土地卻還倖存下來,最主要的原因是安陵君有你坐鎮啊!」

2013年3月3日 星期日

原君


黃宗羲
Brahms: Piano Concerto n.1 op.15 - Leon Fleisher - 1st Mvt.
有生之初,人各自私也,人各自利也;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,有公害而莫或除之。
有人者出,不以一己之利為利,而使天下受其利;不以一己之害為害,而使天下釋其害。此其人之勤勞,必千萬於天下之人。
人類從誕生於社會開始,人就是想鞏固私有財產(自私),追求個人的利益(自利)。對公眾有利益的事情,沒有人會主動去做,對公眾有害的事情,也沒有人會主動想辦法解決。
如果社會上出現一個人物,他不追求自己個人的利益,而是努力付出讓社會大眾都得到利益;他不在乎個人蒙受的損害,致力於解決令社會大眾痛苦的問題,這個人必定是比一般社會大眾更加勤奮勞碌千萬倍。
夫以千萬倍之勤勞,而己又不享其利,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。
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,許由、務光是也。入而又去之者,堯、舜是也。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,禹是也。
豈古之人有所異哉?好逸惡勞,亦猶夫人之情也。
勤奮勞碌程度比一般人多上千萬倍,自己又不享受辛苦耕耘的利益成果,正常人一定不願意這麼做。
所以古代的領袖人才,像許由、務光等人,考慮到服務社會大眾太辛苦而不願意接下領導人位置;堯、舜則是接下領導人位置之後,又讓出位置給別人;大禹則是一開始不願意接領導人的位置,最後因推卻不了而繼續做下去。
難道說古代的領袖比較特殊、不怕吃苦嗎?其實他們的天性也是跟一般人一樣,喜好安逸,厭惡勞動。
後之為人君者不然!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;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,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,亦無不可。
後來的國家領袖(國君)就不是這樣了!他們認為自己有絕對的權力可以決定,什麼是對公眾有利的與什麼是對公眾有害的;國家領導人將全國的利益都歸給自己獨享,將所有壞事災禍都推卸給別人去承擔,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妥。
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,不敢自利;以我之大私,為天下之公,始而慚焉,久而安焉。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,傳之子孫,受享無窮。
漢高帝所謂「某業所就,孰與仲多」者,其逐利之情,不覺溢之於辭矣!
他們要社會大眾都不敢自私,不敢自利;他們要全國人民將統治者個人的私欲,變成全國的公眾利益,權貴階級這樣奴化百姓,剛開始還覺得有點慚愧,可是時間久了以後,也就麻木不仁、心安理得了。統治者將全國人民與土地物資當成龐大的私人產業,傳給子孫,享受無窮的富貴。
漢高祖說:「我的產業所達到的成就,與二哥相比,究竟誰多呢?」他執政是為了追逐個人利益的想法,無意間在言辭之中流露出來。
此無他,古者以天下為主,君為客,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,為天下也;
今也以君為主,天下為客,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,為君也。
漢高祖會這樣說,沒有其他原因。古代的領袖,將人民當成國家的主人國君是客人,國家領導人一生努力經營管理國家的目的,是為了服務人民
現在的國家領袖是將自己看成國家的主人,人民看成客人,全國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的人民能夠得到安寧,最主要的原因是,人民必須滿足統治者的欲望
是以其未得之也,屠毒天下之肝腦,離散天下之子女,以博我一人之產業,曾不慘然!曰:「我固為子孫創業也!」
因此想要當統治者的人,為了獲得執政權,不惜發動戰爭,屠殺天下人民,無辜百姓死亡,肝腦塗地,家庭破碎,子女離散,全是為了滿足爭奪政治權力的人個人的事業發展,這難道不是很悲慘嗎?但是爭奪政權的人認為,「我本來就是在為子孫創業啊!」
其既得之也,敲剝天下之骨髓,離散天下之子女,以奉我一人之淫樂,視為當然。曰:「此我產業之花息也!」
一旦獲得執政權,統治者就敲詐剝削人民,連骨髓也要榨乾,抓走他們的子女,令百姓家庭破碎,人民的一切都要奉獻出來滿足統治者個人的荒淫享樂,把這視作理所當然,說:「這些都是我經營國家產業的利息啊!」
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,君而已矣!向使無君,人各得自私也,人各得自利也。嗚呼!豈設君之道,固如是乎!
全國最大的禍害來源,就是國君而已!如果沒有國君,每一個人民都能夠保有自己的財產,每一個人民都能得到自己的利益。唉!難道國家設立君主的道理,本來是就是這樣嗎?
古者天下之人,愛戴其君,比之如父,擬之如天,誠不為過也;今也天下之人,怨惡其君,視之如寇讎,名之為獨夫,固其所也。
古時候全國人民都愛戴他們的君主,將國家領袖比作父親,擬作青天,以堯、舜、夏禹的施政表現來看,實在不算過份。如今全國人民都怨恨他們的君主,將他看成仇敵一樣,稱他為「獨裁者」,這本來就是他們應該得到的結果。
而小儒規規焉,以為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,至桀紂之暴,猶謂湯武不當誅之,而妄傳伯夷、叔齊無稽之事;
視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,曾不異夫腐鼠!豈天地之大,於兆人萬姓之中,獨私其一人一姓乎!
但是心胸狹隘、見識淺薄的讀書人,死守傳統,認為君臣關係是天地間的不可顛破的道理,甚至對夏傑、殷紂那樣殘暴的君主,還主張商湯、周武王不應該殺他們,編造伯夷、叔齊批評武王伐紂是不孝之舉,這類無從考察的故事來麻痺百姓;
把千千萬萬老百姓的死,看得與老鼠的死沒有什麼兩樣!難道天地之間的神明,在千千萬萬的百姓之中,只偏愛君主一個人與他的家族而已嗎?
是故武王,聖人也;孟子之言,聖人之言也。後世之君,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,禁人之窺伺者,皆不便於其言,至廢孟子而不立,非導源於小儒乎?
所以說,發動革命推翻獨裁者的周武王是聖人啊!孟子主張人民可以殺掉獨裁者,這是聖人的言論啊!
後代君主,想要用國君地位如同父親、如同上天這種空論,禁止別人搶奪自己的統治地位,都覺得孟子的話對自己不利,因此廢掉孟子聖人的地位,把孟子踢出孔廟,這不都是因為一些心胸狹隘、見識淺薄的讀書人造成的嗎?
雖然,使後之為君者,果能保此產業,傳之無窮,亦無怪乎其私之也;既以產業視之,人之欲得產業,誰不如我?攝緘縢,固扃鐍,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;
雖是這樣,如果後代作君主的人,真的有能力保住國家這個產業,使國家永續發展,那麼將國家視為私產也沒什麼好責怪了。既然國家被視為是一種私人企業,那麼,其他人想要爭奪產業的欲望,怎麼會不如自己呢?
於是,統治者想盡辦法鞏固權力,就像拿繩索捆緊財物,將財物裝箱後再用鎖加密,但是一個人的智慧和力量有限,無法戰勝來自全國各地眾多想要獲得它的人
遠者數世,近者及身,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!
昔人願「世世無生帝王家」;而毅宗之語公主,亦曰:「若何為生我家!」痛哉斯言!回思創業時,其欲得天下之心,有不廢然摧沮者乎!
國家延續久遠的不過維持幾代,短命的這一代就結束了,「血肉崩潰不得好死」的預言,馬上就應驗在子孫身上了!
過去南朝宋順帝希望「以後都不要投胎到帝王家中」,而明毅宗對公主所講的話也說:「你為什麼要生在我家!」這些話可真是痛苦之下的肺腑之言啊!回顧當初他們祖先創業時,想要獲得執政權的欲望之強烈,真是令人不勝欷噓感嘆啊!
是故明乎為君之職分,則唐虞之世,人人能讓;許由、務光非絕塵也。
不明乎為君之職分,則市井之間,人人可欲;許由、務光所以曠後世而不聞也。
然君之職分難明,以俄頃淫樂,不易無窮之悲,雖愚者亦明之矣。
因為定義清楚國家領袖的職責是服務人民,因此唐堯、虞舜時代,每一個人都願意退讓,許由、務光並非少數放棄權力的人。
如果沒有定義清楚國家領袖的職責在服務人民,那麼,市井之間的每個人都會出現強烈的權力慾望,想要爭奪執政權;結果社會上再也找不到像許由、務光那種沒有權力慾望的人。
雖然國家領袖的職責很難讓人完全瞭解,(但是那些權力慾望沖昏頭的人要想一想),以統治者一時的荒淫享樂,換取往後無窮的悲哀,真是一點也不值得,縱使是愚蠢的人也應該知道才是。
參考資料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