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3月24日 星期日

寄歐陽舍人書


曾鞏
【前言】曾鞏(西元10191083年),宋朝建昌南豐人(江西南豐縣),12歲試做六論,得歐陽修的激賞,嘉祐二年進士,歷任太平州司法參軍、館閣校勘、通判、史館撰修、中書舍人……。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。
Wagner: Tannhäuser Ouvertüre - Kubelik/BRSO(1975Live)
鞏頓首再拜,舍人先生;去秋人還,蒙賜書,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,反覆觀誦,感與慚并。
曾鞏鞠躬,再次敬拜舍人先生(歐陽修):去年秋天,我派去的人回來,承蒙您賜予書信,以及為祖父撰寫墓碑銘。我反覆誦讀,覺得既感動又慚愧。
夫銘誌之著於世,義近於史,而亦有與史異者。
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;而銘者,蓋古之人有功德、材行、志義之美者,懼後世之不知,則必銘而見之;
或納於廟,或存於墓,一也。茍其人之惡,則於銘乎何有?此其所以與史異也。
銘誌,是將死者一生的事蹟記錄在墓碑上,以供後世參考,其意義接近歷史紀錄,但是也有些地方與歷史傳記不相同。
因為歷史傳記對於人物的善與惡都清楚記載,而碑銘,則是記錄作古之人一生的卓越功德,才能操行出眾之處,志氣與道義高尚的部分,害怕後世不知道死者生前的功績與美德,所以立碑刻銘,以供後世參考;
有的碑文置於家廟裡,有的碑文放置在墓穴中,其用意是一樣的。至於死者生前的罪惡與錯誤之處,哪裡會出現在銘文(碑文)裡呢?這就是銘文與歷史紀錄不同之處。
其辭之作,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,生者得致其嚴。而善人喜於見傳,則勇於自立;惡人無有所紀,則以媿而懼。
至於通材達識,義烈節士,嘉言善狀,皆見於篇,則足為後法。警勸之道,非近乎史,其將安近?
撰寫銘文的用意,是為了讓死者沒有遺憾,生者藉此學會嚴肅的面對生命;希望善良的人閱讀銘文之後,為了將來有善行善言可以流傳於後世,而勇敢地追求獨立自主;希望品行惡劣的人閱讀銘文之後,想到自己言行沒有什麼值得紀錄,而感到慚愧和恐懼;
作者將死者一生在多才多藝、博學通達、忠義英烈、節操高尚、美言善行各方面,足以成為楷模的部分,撰寫於銘文之中,供後世效法。
銘文警戒勸諫世人的道理,如果不能像歷史著作一樣發人深省,那還有什麼意義呢?
及世之衰,人之子孫者,一欲褒揚其親,而不本乎理;故雖惡人,皆務勒銘,以誇後世。
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,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,書其惡焉,則人情之所不得,於是乎銘始不實。
在世道衰微的時代,為人子孫一眛地只想要褒揚他們死去的親人,不顧史學的道理;即使死去的人是惡人,親人還是堅持要立碑刻銘,向後人誇耀死者一生的功績。
撰寫碑文的人不敢推辭拒寫,再加上請託的人是死者的子孫,如果寫清楚死者的惡行,做人不圓融,人情上過不去,於是只好瞎掰,銘文就出現不實之辭。
後之作銘者,當觀其人。茍託之非人,則書之非公與是,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後。故千百年來,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,莫不有銘,而傳者蓋少;其故非他,託之非人,書之非公與是故也。
後來學習撰寫銘文的人,應當研究一下銘文的作者是誰。如果銘文的作者不得當,那麼他寫的銘文必定不公正、不正確,這樣的銘文不足以傳之後代。
所以千百年來,儘管上自公卿大夫,下至里巷小民,死後都有碑銘,但是流傳於後世的很少;這沒有別的原因,這是因為拜託了不適當的人寫銘文,因此銘文內容不公正、不正確的緣故。
然則孰為其人,而能盡公與是歟?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,無以為也。蓋有道德者之於惡人,則不受而銘之;於眾人,則能辨焉。
而人之行,有情善而跡非,有意奸而外淑,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,有實大於名,有名侈於實;
那麼,什麼樣的人才能作得完全公正與正確呢?如果不是累積深厚的專業素養的人,是無法做到公正與正確的。因為有專業素養的人,面對惡人的請託,是會拒絕撰寫銘文的;對於一般人的真實面貌,也能清楚辨別。
人類的品行,有些人內心自我感覺良好,但是實際行為卻完全相反;有人內心奸詐惡劣,卻裝出一副很善良的樣子;有些人對某些人行善,對另一些人則為惡,行為差距很大,很難明確指出那一種才是他的真實面貌;有些人實際上做得比傳聞中的好太多,有些人名聲過大遠超過他的實際言行。
猶之用人,非畜道德者,惡能辨之不惑,議之不徇?不惑不徇,則公且是矣!而其辭之不工,則世猶不傳,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。故曰﹕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,無以為也。豈非然哉?
這就像主管聘用人才,如果沒有累積深厚的專業素養,怎麼能辨別清楚而不被迷惑呢?怎麼能議論公允,不受私人情感的干擾呢?能不受迷惑,不徇私情,完全按照專業素養,就能夠公正與正確
縱使以上的條件都辦到了,但是銘文的語言不精美,那麼依然不能流傳於後世,因此文筆還要流暢優美才行。所以說,不是累積深厚的專業素養,又文筆流暢優美的人,是無法撰寫碑誌銘文,難道不是如此嗎?
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,雖或並世而有,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;其傳之難如此,其遇之難又如此。
若先生之道德文章,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。先祖之言行卓卓,幸遇而得銘,其公與是,其傳世行後無疑也。
但是專業素養深厚又文筆流暢的人,雖然有時同一個時代會出現幾個,但也許幾十年甚至一、二百年才有一個。要出現一個值得撰寫銘文的人是如此之難,要找到理想的作者撰寫銘文又是更加地困難。
像先生這樣具備專業素養又文筆流暢的人,幾百年才出現一個。我的先祖言行高尚,有幸遇上先生為他撰寫銘文,內容公正又正確,無疑將會流傳於當代與後世。
而世之學者,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,至於所可感,則往往齂然不之涕之流落也,況其子孫也哉?況鞏也哉?其追晞祖德,而思所以傳之之由,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,而及其三世;其感與報,宜若何而圖之?
世上的學者,每每閱讀傳記所記載的古人事蹟,看到感人之處,就常常激動得不知不覺地流下眼淚,何況是死者的子孫呢?又何況是我曾鞏呢?
我追懷先祖的德行,想到碑銘之所以能傳之後世的原因,是因為先生惠賜一篇碑銘,恩澤及於我們家祖孫三代;這份感激與想要報答的心情,我應該怎麼樣來表示呢?
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,而先生進之;先祖父之屯蹶否塞以死,而先生顯之,則世之魁閎豪傑不世出之士,其誰不願於進於門?潛道幽抑之士,其誰不有望於世?
善誰不為,而惡誰不愧以懼?為人之父祖者,孰不欲教其子孫?為人之子孫者,孰不欲寵榮其父祖?此數美者,一歸於先生!
我又進一步想到,像我這樣學識淺薄、才能平庸的人,先生還提拔鼓勵我;我的先祖命途多乖、窮愁潦倒而死,先生還寫碑銘還顯揚他,那麼世上頂尖優秀的人才,誰不願意到你的門下學習呢?那些潛居山林、被社會貶抑而退隱的人才,他們誰對社會沒有理想盼望呢?
誰不想做好事呢?誰不會對作惡感到羞愧恐懼呢?當父親、祖父的,誰不想教育好自己的子孫呢?做子孫的,誰不想使自己的父親、祖父榮耀顯揚呢?這種種的美德,都因為先生在銘文中的教誨萌芽。
既拜賜之辱,且敢進其所以然。所諭世族之次,敢不承教而加詳焉。
幸甚,不宣。鞏再拜。
我很榮幸地得到您的恩賜,並且冒昧地向您陳述自己所以感激的道理。來信論及我的家族世系,我怎敢不聽從您的教誨而加以研究審核呢?
榮幸之至,書不盡懷。曾鞏再拜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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