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3月3日 星期日

原君


黃宗羲
Brahms: Piano Concerto n.1 op.15 - Leon Fleisher - 1st Mvt.
有生之初,人各自私也,人各自利也;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,有公害而莫或除之。
有人者出,不以一己之利為利,而使天下受其利;不以一己之害為害,而使天下釋其害。此其人之勤勞,必千萬於天下之人。
人類從誕生於社會開始,人就是想鞏固私有財產(自私),追求個人的利益(自利)。對公眾有利益的事情,沒有人會主動去做,對公眾有害的事情,也沒有人會主動想辦法解決。
如果社會上出現一個人物,他不追求自己個人的利益,而是努力付出讓社會大眾都得到利益;他不在乎個人蒙受的損害,致力於解決令社會大眾痛苦的問題,這個人必定是比一般社會大眾更加勤奮勞碌千萬倍。
夫以千萬倍之勤勞,而己又不享其利,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。
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,許由、務光是也。入而又去之者,堯、舜是也。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,禹是也。
豈古之人有所異哉?好逸惡勞,亦猶夫人之情也。
勤奮勞碌程度比一般人多上千萬倍,自己又不享受辛苦耕耘的利益成果,正常人一定不願意這麼做。
所以古代的領袖人才,像許由、務光等人,考慮到服務社會大眾太辛苦而不願意接下領導人位置;堯、舜則是接下領導人位置之後,又讓出位置給別人;大禹則是一開始不願意接領導人的位置,最後因推卻不了而繼續做下去。
難道說古代的領袖比較特殊、不怕吃苦嗎?其實他們的天性也是跟一般人一樣,喜好安逸,厭惡勞動。
後之為人君者不然!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;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,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,亦無不可。
後來的國家領袖(國君)就不是這樣了!他們認為自己有絕對的權力可以決定,什麼是對公眾有利的與什麼是對公眾有害的;國家領導人將全國的利益都歸給自己獨享,將所有壞事災禍都推卸給別人去承擔,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妥。
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,不敢自利;以我之大私,為天下之公,始而慚焉,久而安焉。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,傳之子孫,受享無窮。
漢高帝所謂「某業所就,孰與仲多」者,其逐利之情,不覺溢之於辭矣!
他們要社會大眾都不敢自私,不敢自利;他們要全國人民將統治者個人的私欲,變成全國的公眾利益,權貴階級這樣奴化百姓,剛開始還覺得有點慚愧,可是時間久了以後,也就麻木不仁、心安理得了。統治者將全國人民與土地物資當成龐大的私人產業,傳給子孫,享受無窮的富貴。
漢高祖說:「我的產業所達到的成就,與二哥相比,究竟誰多呢?」他執政是為了追逐個人利益的想法,無意間在言辭之中流露出來。
此無他,古者以天下為主,君為客,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,為天下也;
今也以君為主,天下為客,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,為君也。
漢高祖會這樣說,沒有其他原因。古代的領袖,將人民當成國家的主人國君是客人,國家領導人一生努力經營管理國家的目的,是為了服務人民
現在的國家領袖是將自己看成國家的主人,人民看成客人,全國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的人民能夠得到安寧,最主要的原因是,人民必須滿足統治者的欲望
是以其未得之也,屠毒天下之肝腦,離散天下之子女,以博我一人之產業,曾不慘然!曰:「我固為子孫創業也!」
因此想要當統治者的人,為了獲得執政權,不惜發動戰爭,屠殺天下人民,無辜百姓死亡,肝腦塗地,家庭破碎,子女離散,全是為了滿足爭奪政治權力的人個人的事業發展,這難道不是很悲慘嗎?但是爭奪政權的人認為,「我本來就是在為子孫創業啊!」
其既得之也,敲剝天下之骨髓,離散天下之子女,以奉我一人之淫樂,視為當然。曰:「此我產業之花息也!」
一旦獲得執政權,統治者就敲詐剝削人民,連骨髓也要榨乾,抓走他們的子女,令百姓家庭破碎,人民的一切都要奉獻出來滿足統治者個人的荒淫享樂,把這視作理所當然,說:「這些都是我經營國家產業的利息啊!」
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,君而已矣!向使無君,人各得自私也,人各得自利也。嗚呼!豈設君之道,固如是乎!
全國最大的禍害來源,就是國君而已!如果沒有國君,每一個人民都能夠保有自己的財產,每一個人民都能得到自己的利益。唉!難道國家設立君主的道理,本來是就是這樣嗎?
古者天下之人,愛戴其君,比之如父,擬之如天,誠不為過也;今也天下之人,怨惡其君,視之如寇讎,名之為獨夫,固其所也。
古時候全國人民都愛戴他們的君主,將國家領袖比作父親,擬作青天,以堯、舜、夏禹的施政表現來看,實在不算過份。如今全國人民都怨恨他們的君主,將他看成仇敵一樣,稱他為「獨裁者」,這本來就是他們應該得到的結果。
而小儒規規焉,以為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,至桀紂之暴,猶謂湯武不當誅之,而妄傳伯夷、叔齊無稽之事;
視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,曾不異夫腐鼠!豈天地之大,於兆人萬姓之中,獨私其一人一姓乎!
但是心胸狹隘、見識淺薄的讀書人,死守傳統,認為君臣關係是天地間的不可顛破的道理,甚至對夏傑、殷紂那樣殘暴的君主,還主張商湯、周武王不應該殺他們,編造伯夷、叔齊批評武王伐紂是不孝之舉,這類無從考察的故事來麻痺百姓;
把千千萬萬老百姓的死,看得與老鼠的死沒有什麼兩樣!難道天地之間的神明,在千千萬萬的百姓之中,只偏愛君主一個人與他的家族而已嗎?
是故武王,聖人也;孟子之言,聖人之言也。後世之君,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,禁人之窺伺者,皆不便於其言,至廢孟子而不立,非導源於小儒乎?
所以說,發動革命推翻獨裁者的周武王是聖人啊!孟子主張人民可以殺掉獨裁者,這是聖人的言論啊!
後代君主,想要用國君地位如同父親、如同上天這種空論,禁止別人搶奪自己的統治地位,都覺得孟子的話對自己不利,因此廢掉孟子聖人的地位,把孟子踢出孔廟,這不都是因為一些心胸狹隘、見識淺薄的讀書人造成的嗎?
雖然,使後之為君者,果能保此產業,傳之無窮,亦無怪乎其私之也;既以產業視之,人之欲得產業,誰不如我?攝緘縢,固扃鐍,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;
雖是這樣,如果後代作君主的人,真的有能力保住國家這個產業,使國家永續發展,那麼將國家視為私產也沒什麼好責怪了。既然國家被視為是一種私人企業,那麼,其他人想要爭奪產業的欲望,怎麼會不如自己呢?
於是,統治者想盡辦法鞏固權力,就像拿繩索捆緊財物,將財物裝箱後再用鎖加密,但是一個人的智慧和力量有限,無法戰勝來自全國各地眾多想要獲得它的人
遠者數世,近者及身,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!
昔人願「世世無生帝王家」;而毅宗之語公主,亦曰:「若何為生我家!」痛哉斯言!回思創業時,其欲得天下之心,有不廢然摧沮者乎!
國家延續久遠的不過維持幾代,短命的這一代就結束了,「血肉崩潰不得好死」的預言,馬上就應驗在子孫身上了!
過去南朝宋順帝希望「以後都不要投胎到帝王家中」,而明毅宗對公主所講的話也說:「你為什麼要生在我家!」這些話可真是痛苦之下的肺腑之言啊!回顧當初他們祖先創業時,想要獲得執政權的欲望之強烈,真是令人不勝欷噓感嘆啊!
是故明乎為君之職分,則唐虞之世,人人能讓;許由、務光非絕塵也。
不明乎為君之職分,則市井之間,人人可欲;許由、務光所以曠後世而不聞也。
然君之職分難明,以俄頃淫樂,不易無窮之悲,雖愚者亦明之矣。
因為定義清楚國家領袖的職責是服務人民,因此唐堯、虞舜時代,每一個人都願意退讓,許由、務光並非少數放棄權力的人。
如果沒有定義清楚國家領袖的職責在服務人民,那麼,市井之間的每個人都會出現強烈的權力慾望,想要爭奪執政權;結果社會上再也找不到像許由、務光那種沒有權力慾望的人。
雖然國家領袖的職責很難讓人完全瞭解,(但是那些權力慾望沖昏頭的人要想一想),以統治者一時的荒淫享樂,換取往後無窮的悲哀,真是一點也不值得,縱使是愚蠢的人也應該知道才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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