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7月15日 星期日

王勃 滕王閣序

南昌故郡,洪都新府。星分翼軫,地接衡廬。襟三江而帶五湖,控蠻荊而引甌越。
物華天寶,龍光射牛斗之墟;人傑地靈,徐孺下陳蕃之榻。
雄州霧列,俊彩星馳。臺隍枕夷夏之交,賓主盡東南之美。都督閻公之雅望,棨戟遙臨;宇文新州之懿範,襜帷暫駐。
Beethoven - Piano Concerto No. 4 - Bernstein / Zimerman (1)

南昌是漢代豫章郡的古城,如今已成為新設的洪洲的都府。南昌在天上的位置是翼星和軫星宿交界處,在地上的地理位置連接著衡山、廬山兩山的峰巒。前面有三江流過,周圍環繞著五座湖泊,西邊控制荊楚地區要道,東邊與閩浙地區交通。
物產豐饒,匯聚天下珍寶,祥龍的光芒在隸屬天上牛星與斗星的吳越揚州照耀;人才頂尖傑出,大地有靈氣,東漢名臣陳蕃在南昌擔任豫章太守時,為了禮遇優秀人才,特地為徐孺設下專屬於他的貴賓席。
雄偉的州城,在煙霧中若隱若現,優秀人才在黑暗的社會展現才華,像繁星一樣閃耀於幽暗的夜空。洪洲城池座落在夷夏交界的地方,領導人與其幕僚都是東南地區的俊才。都督閻公德高望重,遠道來洪洲坐鎮;新州的州長宇文先生,品行高潔,在赴新職的途中在此短暫停留。
十旬休暇,勝友如雲。千里逢迎,高朋滿座。騰蛟起鳳,孟學士之詞宗;紫電青霜,王將軍之武庫。
家君作宰,路出名區。童子何知?躬逢勝餞。
正逢十日休假的這一天,傑出的友人像雲一樣匯聚於此,從千里遠的地方趕來聚會,高貴的賓客座滿席位。賓客當中,孟學士是文學大師,他寫的文章能召喚蛟龍、鳳凰那樣的人才出來為國效力;另一位賓客王將軍,武略超群,操演兵器的身手,敏捷得閃電那樣快,氣宇像青霜那樣銳利冷靜。
我的父親擔任交趾令,我要去探親的途中路過這個聞名遐邇的地方。像我這樣年輕的晚輩哪有什麼知識?我並不是因為有什麼才能而受邀,只是剛好幸運遇上這個盛大的惜別宴會。
時維九月,序屬三秋。潦水盡而寒潭清,煙光凝而暮山紫。儼驂騑於上路,訪風景於崇阿。
臨帝子之長洲,得仙人之舊館。層巒聳翠,上出重霄;飛閣流丹,下臨無地,鶴汀鳧渚,窮島嶼之縈迴;桂殿蘭宮,即岡巒之體勢。
現在是九月,剛好是秋天的季節。雨停了,冰涼的潭水顯露出清澈的面貌,雨後空氣中殘餘的水氣凝結的光暈,使周圍的群山在暮色中呈現紫色。坐上駿馬並排拉的車子往高處走,到崇山峻嶺的高處欣賞美景。
來到昔日滕王李元嬰到過的長洲,住在仙人居住過的殿閣。這裡山巒重疊,青翠的山峰高聳入雲;高高的閣樓,屋簷飛翹,在廊間一支支漆紅的樑柱,如同一道道丹紅色的瀑布流洩於樓牆外,閣樓下是一池深潭,棲息在沙灘小洲的仙鶴野鴨,在湖中各個島嶼間盤旋穿梭;美麗的宮殿順著山岡地勢起伏建造。
披繡闥,俯雕甍。山原曠其盈視,川澤紆其駭矚。閭閻撲地,鐘鳴鼎食之家;舸艦迷津,青雀黃龍之舳。
虹銷雨霽,彩徹雲衢。落霞與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,響窮彭蠡之濱;雁陣驚寒,聲斷衡陽之浦。
推開彩繪的大門,俯視樓下雕飾的屋脊。極目遠眺,山巒平原盡收眼底,河流湖泊浩瀚廣大得令人驚訝。豪宅一間又一間佔地廣大,這是富貴人家,進餐要演奏音樂,餐桌上擺設的是裝滿食物的鼎,庭園內的渡口停滿頭尾雕刻著黃龍青雀的大船。
彩虹消散,雨過天晴,陽光穿透雲層照射下來發出輻射狀的光芒。空中的晚霞和孤寂的野鳥一起飛行,清碧的秋水和蔚藍的長空,融為一色。漁人划著小船歡唱滿載而歸夜晚可以安心入睡,漁人的歌聲響徹整個鄱陽湖,雁鳥在寒氣中驚叫成行飛起,停落在衡陽水邊。
遙吟俯暢,逸興遄飛。爽籟發而清風生,纖歌凝而白雲遏。
睢園綠竹,氣凌彭澤之樽;
鄴水朱華,光照臨川之筆。四美具,二難并。
對著遠處放聲長吟,在高處俯視底下的風景,愉快的興致在心中飛揚。清風吹拂竹林,像參差不齊的排蕭吹奏出各種音階,自然天籟之聲中斷時,風停止了,雲也停止了。
西漢劉武的園中的綠竹林,氣勢遠與勝過彭澤縣令陶淵明的柳樹(注)
注:西漢劉武率領團隊平定七國之亂,受封於睢陽,是有政績的領導人。王勃應該是想像劉武一樣有作為,不希望自己一生像陶淵明那樣在鄉間隱居度過一生。
三國時代的魏國的曹植,他品德與才華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,文采能與曹植互相輝映的是南朝宋國的謝靈運(注)
注:曹植屢受兄長逼迫,瀕臨死亡,王勃應該是藉此說明自己的處境。王勃十四歲舉幽素科,受朝散郎,為沛王府修撰。當時王親權貴間盛行鬥雞,王勃寫了一篇《繳英王雞》的文章,觸怒唐高宗,被趕出王府。後來在蜀中任虢州參軍,犯死罪被赦免,但革職。
這二人的作品達到劉琨《文選》對好文章所設下的四個條件:文辭押韻如美妙的歌曲,品味高尚,白話文容易理解,表達的思想境界深遠。只是人世間最難的二件事是,優秀的領導人搭配優秀的幕僚(注)
注:王勃的意思是,劉武是優秀的領導人,曹植、謝靈運是優秀的幕僚,可惜沒有辦法生在同一個時代。
窮睇眄於中天,極娛遊於暇日。天高地迥,覺宇宙之無窮;興盡悲來,識盈虛之有數。
望長安於日下,指吳會於雲間;地勢極而南溟深,天柱高而北辰遠。關山難越,誰悲失路之人。
萍水相逢,盡是他鄉之客。懷帝閽而不見,奉宣室以何年?
在滕王閣上四處觀賞美景,在閒暇的日子裡盡情享受遊覽之樂。高而寬廣的天空,遼闊的大地,令人感受到宇宙的無窮無盡(體會到人類是這樣地渺小,生命是如此短促);體悟到這一點,愉快的心情消失,悲傷感觸襲來,從月亮盈虧感受到時間不斷地流逝。
夕陽西下天色漸暗,愈來愈看不清楚遠方的首都長安,在雲霧蒼茫中,無法清楚指出江浙的方向。如今所處的位置地勢陡峭險峻,前往交趾路途中必須渡過的南方大海深不見底,天柱高聳(有權勢者高高在上),北斗星非常遙遠(無法接近權力核心)。沒有辦法翻越社會體制的峻嶺關口,一個不得志、迷路的人,誰會為我悲傷呢?
今天偶然聚會在一起,全都是來自於他鄉的賓客。擔憂國家的前途,想要跟國家最高領導人暢談一番,但是皇帝身邊的幕僚團隊卻阻止人才建言,什麼時候自己才能像漢文帝時代的賈誼那樣,被貶到長沙四年後又回到中央政府一展所長?
嗟乎!時運不齊,命途多舛。馮唐易老,李廣難封。屈賈誼於長沙,非無聖主;竄梁鴻於海曲,豈乏明時?所賴君子安貧,達人知命
唉!時勢惡劣,命運前途多坎坷。馮唐是西漢頂尖的人才,頭髮都發白了,還只是小郎官,好不容易在文帝時被提拔,景帝時又被免官,等到武帝時,有人推薦他,他已經九十多歲了,老得不能為國家服務了。
李廣是西漢名將,對抗匈奴幾十年,功勞很大,卻終身不得封侯。
賈誼有治國的才能,當時代的漢文帝也是睿智的領袖,看得出他的才能,想重用他,可是因為小人群起攻擊,賈誼只好下貶到長沙。
東漢的梁鴻,作《五噫歌》諷刺皇帝宮殿華麗可是百姓卻過著貧苦的生活,激怒漢章帝,梁鴻只好隱姓埋名逃往山東浙江一帶的海濱,作佣工度日,在太平盛世,為什麼人才會淪落至此?幸好君子能夠安於貧困,通達道理的人瞭解命運現實
老當益壯,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,不墜青雲之志。酌貪泉而覺爽,處涸轍而猶懽。
年紀愈大精神意志應該更強壯,寧可為堅持真理而被砍斷長滿白髮的頭顱;人陷入窮困應該更堅強,不拋棄遠大的志向。貪喝泉水而仍舊保持清廉,因此覺得爽快,就像一條魚,處在車輪碾壓出來、快要乾涸的小水窪中,討不到水喝,還是保持樂觀(注)
注:廣州市郊有一個泉水叫貪泉,據說喝了貪泉水,廉潔的人也會變得貪婪。晉朝吳隱擔任廣州地方官時,不相信這話,特地去喝貪泉水,一生保持廉潔的節操。《莊子‧外物篇》寓言故事,有一條魚在乾涸的車轍碾壓的小水窪裡奄奄一息,哀求過路人給一瓢水,而那個人卻許諾引西江的水來救牠,這條聽了魚生氣地說,那樣還不如到賣乾魚的地方去找牠的屍體。
北海雖賒,扶搖可接;東隅已逝,桑榆非晚。孟嘗高潔,空懷報國之情;阮籍猖狂,豈效窮途之哭?
北海雖然很遠,但是如果有強風推送瞬間就能抵達;青年時期實現理想的機會已經流逝,但是晚年再發揮所長也不遲。
東漢時代的孟嘗君品德高尚,做官廉潔,有政績,卻不受重用,一生懷抱著報效國家的熱情無法實現;
魏末晉初時代的阮籍,大膽批評政治權貴司馬氏,又怕自己被殺害,只好喝酒裝糊塗,有時一人駕車出遊,漫無目的,到無路可走時,痛哭而回,這樣裝瘋賣傻難道是他願意的嗎?
勃三尺微命,一介書生,無路請纓,等終軍之弱冠;有懷投筆,慕宗愨之長風。
舍簪笏於百齡,奉晨昏於萬里。非謝家之寶樹,接孟氏之芳鄰。
他日趨庭,叨陪鯉對;今晨捧袂,喜托龍門。 楊意不逢,撫凌雲而自惜;鍾期既遇,奏流水以何慚?
我王勃地位卑微,只是一個書生,我想像西漢武帝時代的終軍那樣,二十幾歲代表國家出使南越,可是沒有管道面見皇帝,爭取殺敵的重任。我也懷有投筆從戎之志,想要追求南朝宋國將軍宗愨那種「乘長風破萬里浪」的英雄氣概。
如今,我捨棄了一生的功名,不遠萬里前去朝夕侍奉我的父親。我不是家族之光,不像東晉謝安家族所出的賢能子弟,但很幸運地能夠與在座諸君會面,像孟子一樣受到良好鄰居的教育感化。
不久之後我將像鯉接受父親孔子的教育,聆聽父親的教誨;今天能恭恭敬敬地拜見各位,我高興地如同登上龍門。如果沒有遇到像楊得意那樣願意推薦司馬相如的人物,那就自己欣賞自己寫的錦繡文章嘆息,如果今天遇到了像鍾子期那樣的知音,那就大方地像伯牙那樣彈奏一曲流水展現才華。
鳴呼!勝地不常,盛筵難再。蘭亭已矣,梓澤邱墟。臨別贈言,幸承恩於偉餞; 登高作賦,是所望於群公。敢竭鄙誠,恭疏短引。一言均賦,四韻俱成。請灑潘江,各傾陸海云爾。
滕王高閣臨江渚,佩玉鳴鸞罷歌舞。畫棟朝飛南浦雲,珠簾暮捲西山雨。閒雲潭影日悠悠,物換星移幾度秋。閣中帝子今何在?檻外長江空自流!
唉!名勝之地不能常遊,盛大的宴會也難再碰上。王羲之參與的那場蘭亭宴集已成陳跡,晉石崇的金谷園也變成廢墟。僥倖在盛大的宴會上承受主人的厚愛,臨別時作這一篇序文,至於登高作賦,只有指望在座諸公。
我冒昧地盡自己微薄的誠意,作了短短的序言,我按照一貫的主題,依據四韻格律完成這篇文章,以下的詩只是拋磚引玉,邀請大家發揮文彩,集思廣益:
高聳的滕王閣矗立在大江邊,在座的嘉賓都是穿戴佩玉的紳士,行走、互動、吟詩作賦時,身上的玉佩發出叮噹聲,現場載歌載舞,一直到呼喚賓客上車的車鈴響起,歌舞才停止。
雕樑畫棟上的飛簷清早迎接南浦的雲霞,黃昏時捲起珠簾就能看到西山落雨。閑靜的白雲在清潭留下倒影,景物更換,星斗移轉,時間流逝,誰知道經過多少春秋。當年建築閣樓的帝王,如今到哪裡去了呢?只有門外的江水,默默地向前奔流。〔徐弘毅2012.7.15.翻譯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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