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4月21日 星期日

原道

韓愈

Johann Sebastian Bach: Orchestral Suite No. 4 in D major, BWV 1069 
博愛之謂仁,行而宜之之謂義;由是而之焉之謂道,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。
無私地愛所有人,稱為仁愛(仁),恰當實踐仁愛的行為,稱為正義(義);依據仁愛與正義而發展的理論稱為道理(道),讓人無須外力要求即能自動遵循「道理」的教育內容稱為品德(德)。
PS韓愈對「道」與「德」的定義,與老子不同
仁與義為定名,道與德為虛位。故道有君子小人,而德有凶有吉。
「仁愛」與「正義」定義了人真正的本質,「道理」與「品德」則是追求的目標。因此,學習道理的人,有優秀的領導人,也有幼稚無知的人,而表面上有品德的人,有些人能力很差,有些人能力頂尖。
老子之小仁義,非毀之也,其見者小也。坐井而觀天,曰天小者,非天小也。彼以煦煦為仁,孑孑為義,其小之也則宜。
老子學派的人,看不起仁愛與正義,並不是惡意毀謗,而是因為他們生活見識狹小,就像一隻青蛙坐在井底觀察天空,覺得天空只有井口那麼小,實際上天空非常廣闊。
老子學派的人以為,裝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,說漂亮話就是有「仁愛」?很注意做人的禮儀細節就是「正義」?因此看不起仁義。
其所謂道,道其所道,非吾所謂道也;其所謂德,德其所德,非吾所謂德也。
老子學派所講的道理,是依據他們的知識所說的道理,不是我所定義的道理;老子學派所說的品德,是依據他們的知識所說的品德,不是我所定義的品德。
凡吾所謂道德云者,合仁與義言之也,天下之公言也。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,去仁與義言之也,一人之私言也。
我所說的「道理」和「品德」,必須符合仁愛與正義的標準,是放諸四海皆準的法則。老子學派所說的道理與品德,不包含「仁愛」與「正義」,是只追求個人成長的自私理論。
周道衰,孔子沒。火于秦,黃老于漢,佛于晉、魏、梁、隋之間。其言道德仁義者,不入于楊,則入于墨。不入于老,則入于佛。
自從周公執政團隊衰微,孔子去世後,秦國權貴燒毀儒家大師的典籍,黃、老學說盛行於漢朝,佛教盛行於晉、魏、梁、隋等王朝。所以,談論道德仁義的人,不是信奉楊朱的學說,就是信奉墨翟的學說,不是信奉黃老學說,就是信奉佛教學說。
入于彼,必出于此。入者主之,出者奴之。
他們推崇某一派的學說,就排斥、不接受其他派別的學說。人們一旦加入某一個學派,就對那個學派的意見領袖盲目相信、唯命是從;人們一旦排斥某一個學派,就對那個學派的意見領袖百般踐踏、為反對而反對。
入者附之,出者汙之。噫!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,孰從而聽之?
人們對自己信奉的學說極力吹捧,他們的意見說什麼都對;對他們不相信的學說,就肆意詆毀,完全不管事實如何。唉!後世的人想聽仁義道德的學說,到底應該聽誰的呢?
老者曰:「孔子,吾師之弟子也。」佛者曰:「孔子,吾師之弟子也。」為孔子者,習聞其說,樂其誕而自小也,亦曰:「吾師亦嘗師之云爾。」不惟舉之於其口,而又筆之於其書。
老子學派的人說:「孔子是我們先師老聃的弟子。」佛教徒說:「孔子是我們佛祖的弟子。」儒家子弟聽太多老子、佛家二派的批評,也跟著中毒而看不起自己的學派,跟著說:「我們的老師曾經向老子、佛教學習呢!」不但嘴巴這樣說,還把這種看法寫成書。
噫!後之人,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,其孰從而求之?甚矣!人之好怪也,不求其端,不訊其末,惟怪之欲聞。
唉!後世的人縱使想學習仁義道德的學術理論,也不知道能從那個方向去學習?太奇怪了!人類總是愛好怪力亂神的說法,不去探究原因,不去思考結果,只要是奇怪荒誕的事情就想聽。
古之為民者四,今之為民者六。古之教者處其一,今之教者處其三。
農之家一,而食粟之家六。工之家一,而用器之家六。賈之家一,而資焉之家六。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!
古代社會的人民分為四類:士、農、工、商,現代社會(唐朝)的人民分為六類:士、農、工、商、僧、道。古代社會只有「士」負責教育工作,只佔人民總類的四分之一類。現在「士、僧、道」都負責教育工作,佔人民總類的六分之三類;
這等於一戶農民生產的糧食要供六戶人家的口糧,一戶工匠製作的器具要供六戶人家使用,一戶商人的商品與資本要滿足六戶人家的需求,這樣不合理的比例,怎麼可能不讓百姓窮困,被迫做強盜啊!
古之時,人之害多矣。有聖人者立,然後教之以相生養之道。為之君,為之師,驅其蟲蛇禽獸,而處之中土。寒,然後為之衣。飢,然後為之食。木處而顛,土處而病也,然後為之宮室。
古早時代,人民遭遇許多災禍。優秀的領導人(聖人)站出來,教育共同生活和互助長育的道理。為他們選拔賢能的領袖,為他們設立學有專精的老師,替他們驅走蟲蛇、禽獸,定居在中原。
為了解決寒冷受凍的問題,發展織布與製作衣服的產業。為了解決飢餓的問題,發展農牧漁業生產糧食。為了解決居住在樹上容易摔下來,住在土洞裡容易生病等問題,發展土木建築業,建築房子。
為之工,以贍其器用。為之賈,以通其有無。為之醫藥,以濟其夭死。
為之葬埋祭祀,以長其恩愛。為之禮,以次其先後。為之樂,以宣其凐鬱。
發展工業,充分供應人民日常所需的器具。發展商業,讓人民可以從自由市場中買到自己所需,並且供給多餘的產品。推動衛生醫療進步,醫治人民,減少夭折死亡的機率。
推動喪葬祭祀信仰文化,使人民能夠相親相愛。為人民制訂憲法與社會規範,使社會各階層與家庭運作皆能有秩序。推動音樂文化,抒發人民抑鬱苦悶的情感。
為之政,以率其怠倦。為之刑,以鋤其強梗。相欺也,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。相奪也,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。害至而為之備,患生而為之防。
做好行政管理,率領公務員有效率地解決公眾事務。設立司法單位,鋤除危害社會的強盜暴力份子。為了解決詐騙問題,設計授信用的符節、印章,制訂測量的標準,製作測量的器具斗斛。
為了解決外敵侵略,建築防護城牆、製作武器,派遣士兵戍守。優秀的領導人(聖人)在禍害來臨前先做準備,在患難發生前先作預防。
今其言曰:「聖人不死,大盜不止。剖斗折衡,而民不爭。」嗚呼!其亦不思而已矣!如古之無聖人,人之類滅久矣。何也?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,無爪牙以爭食也。
現在老子學派的人說:「如果優秀的領導人不死光,社會上的大強盜不會消失;只有打碎斗斛,折斷秤杆,百姓才不會爭奪。」唉!說這種話的人實在是沒大腦!如果古代沒有優秀的領導人,人類早已滅亡。為什麼這樣說呢?人類沒有羽毛麟甲來適應嚴寒酷熱的環境,沒有銳爪利牙來與禽獸爭奪。
是故君者,出令者也。臣者,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。民者,出粟米麻絲,作器皿,通貨財,以事其上者也。君不出令,則失其所以為君。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,則失其所以為臣。民不出粟米麻絲,作器皿,通貨財,以事其上,則誅。
國君是擬定政策下命令的人。臣子是執行國君命令,服務人民的人。人民,生產粟米麻絲,製作器皿,流通貨物與資金,將營利上繳政府。
國君不擬定政策發佈命令,就是瀆職,違背君主的職責;臣子不執行國君令服務人民,就是瀆職,違背官員的職責。人民沒有勤奮地生產粟米麻絲,製作器皿,流通貨物與資金,將營利上繳政府,就責罰。
今其法曰:「必棄而君臣,去而父子,禁而相生養之道。」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。
嗚呼!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,不見黜於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也。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,不見正於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也。
現在佛家學派的理論說:「必須廢棄君臣禮節,斷絕父子親屬關係,取消人民共同生活和互助哺育的生活方式。」以追求他們所謂的清淨寂滅的境界。
唉!這些荒誕的說法,僥倖地出現在夏、商、周三代之後,沒有被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廢黜掉;這些荒誕的說法,很不幸地出現在夏、商、周三代之後,沒有得到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的糾正。
李鈞震:
1.   老子認為的「道」,指的是成熟的理論,而「德」指的是熟練理論,又能技藝出眾的專業素養。
2.   孔子認為的「仁」,指的是做事情的核心、重點,「愛」指氾愛眾,就是博愛,仁與愛不一定要合在一起解釋。但是孟子以後,都把「仁」定義為愛心,所仁與愛就連在一起了。
3.   所有人對各種事務的看法都不同,因為每一個人的知識、見識、經驗都不同,每一個人都是井裡的青蛙,只是每一個人的井口大小不同。
4.   老子對道、德、仁、義…的定義,也與其徒子徒孫不同,因為每一個人的知識、見識、經驗都不同。韓愈對「仁」的定義,也與孔子不同。
5.   老子認為,「仁」是盲目的對別人好,「義」是社會正義。孔子認為「仁」是任何事物的核心價值或重點,「義」是恰當、適當的行為。因為生活背景不同、時代不同、地理位置不同……,使得人們對「語言」、「文字」的運用與定義多少都有差異。
6.   老子認為,所有的人都應該先「學有專精」,具「專業素養」,這樣生活時言行才會對他人產生好的影響力。政客如果沒有專業素養,必定危害社會
7.   權貴階級,在封建社會往往是「權力與財富」不斷的世襲,如果沒有專業能力,如何解決百姓生活上的各種痛苦?夏禹如果沒有治水的專業能力,如何有資格當帝王?
8.   佛家學派的理論說:「必須廢棄君臣禮節,斷絕父子親屬關係,取消人民共同生活和互助長育的生活方式。」目的是要打破封建制度,權貴階級必須以頂尖的專業素養來服人,不是世襲權位來作威作福;而一般社會,子女常常學習了父母極為不良的生活習慣,因此有必要斷絕關係來生活。
9.   佛教理論,對保守的農業社會而言是重大的衝擊。「清淨寂滅」是指,能力超群,所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,心智也可以持續保持理性,要達到這樣的境界,必須先去除「無明」,也就是去除無知,那必須「博學多聞又學有專精」就可以辦得到。
10.  事實上老子、孔子、釋迦牟尼、耶穌、亞里士多德……,彼此都沒有機會好好對話,很可惜!

2013年4月7日 星期日

子革對靈王


左傳
Mussorgsky: Excerpt of Pictures
楚子狩于州來,次于潁尾。使蕩侯、潘子、司馬督、囂尹午、陵尹喜,帥師圍徐,以懼吳,楚子次于乾谿,以為之援。
楚靈王在州來一帶打獵,駐紮在穎尾,派遣蕩侯、潘子、司馬督、囂尹午、陵尹喜率領軍隊圍攻徐國,用來威脅吳國。楚靈王自己駐紮在乾谿,作為軍隊的後援。
雨雪。王皮冠,秦復陶,翠被,豹舄,執鞭以出。僕析父從。
右尹子革夕,王見之。去冠被,舍鞭,與之語。曰:「昔我先王熊繹,與呂伋、王孫牟、燮父、禽父,並事康王,四國皆有分,我獨無有。今吾使人於周,求鼎以為分,王其與我乎?」
當時正下著雪,楚靈王戴著皮帽子,穿著秦國贈送的羽衣,披著翠羽裝飾的披肩,穿著豹皮鞋子,拿著鞭子走出來,僕析父跟在他的後面。
傍晚,右尹子革來朝見,楚靈王接見他,摘下帽子,卸下披肩,放下鞭子,對子革說:「我的祖先熊繹以前跟呂伋、王孫牟、燮父、禽父共同服侍周康王,齊、衛、晉、魯四國都有分到『寶器』,只有我們沒有,現在我派人到周王室,要求周天子將寶鼎分給楚國當作鎮國之寶,周王肯給我嗎?」
對曰:「與君王哉!昔我先王熊繹,辟在荊山,篳路藍縷,以處草莽,跋涉山林,以事天子,唯是桃弧棘矢,以共御王事。
齊,王舅也;晉及魯、衛,王母弟也。楚是以無分,而彼皆有。今周與四國,服事君王,將唯命是從,豈其愛鼎?」
子革回答說:「會給您啊!楚國開國君主熊繹,以前住在荊山那偏僻的地方,駕著柴車穿著破爛衣服,住在荒涼的草地上,跋山涉水、穿越森林,去服侍周天子;只有桃木做的弓和酸棗木做的箭能貢獻給周王室使用。
齊國的君主是周王的舅父,晉國、魯國和衛國的祖先也都是周王的同母弟,所以才會發生楚國沒有分到寶器,而他們都有。現在楚國變強了,周王朝和這四國都來服侍您,都要聽從您的命令,難道還會吝惜寶鼎嗎?」
王曰:「昔我皇祖伯父昆吾,舊許是宅。今鄭人貪賴其田,而不我與我。若求之,其與我乎?」
對曰:「與君王哉!周不愛鼎,鄭敢愛田?」
楚靈王說:「我們皇祖伯父昆吾,以前居住在這塊地方。現在鄭國貪圖並且霸佔這塊土地,不肯還給我,我如果向他們索取,他們會給我嗎?」
子革回答:「會給您啊!周王朝都不敢吝惜寶鼎,鄭國還敢吝惜土地嗎?」
王曰:「昔諸侯遠我而畏晉,今我大城陳、蔡、不羹,賦皆千乘,子與有勞焉;諸侯其畏我乎?」
對曰:「畏君王哉!是四國者,專足畏也,又加之以楚,敢不畏君王哉?」
楚靈王說:「過去諸侯畏懼晉國,疏遠我國,現在我擴大投資修築陳、蔡和不羹的城池,每座城池軍備都有兵車千乘,這件事你也有功能,諸侯會畏懼我嗎?」
子革回答:「會畏懼您啊!僅這四國的軍事力量,就足夠使諸侯畏懼了,再加上楚國,他們敢不畏懼您嗎?」
工尹路請曰:「君王命剝圭以為鏚柲,敢請命。」王入視之。
析父謂子革:「吾子,楚國之望也。今與王言如響,國其若之何?」
子革曰:「摩厲以須;王出,吾刃將斬矣。」
這時,工尹路請示說:「您命令剖開王圭,裝飾斧柄,請問要製作成什麼式樣?」楚靈王進去工坊裡面看。
析父對子革說:「您是楚國有聲望的人。現在您和王談話,只是隨聲附和,國家前途將會怎樣呢?」
子革說:「我已經把刀刃磨得很鋒利了,正在等待時機,等王出來,我的刀鋒就將斬斷他的念頭。」
王出,復語。左史倚相趨過。王曰:「是良史也,子善視之!是能讀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、《八索》、《九丘》。」
對曰:「臣嘗問焉。昔穆王欲肆其心,周行天下,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。祭公謀父作〈祈招〉之詩,以止王心,王是以獲沒於祗宮。臣問其詩而不知也,若問遠焉,其焉能知之?」
靈王出來,繼續和子革談話。左史倚相從靈王跟前急速走過。靈王說:「他是一個很好的史官,你要好好對待他。這個人能讀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、《八索》、《九丘》等古書。」
子革回答說:「我曾經問過他『從前周穆王想要放縱自己的權力慾望,稱霸天下,使每個地方都留下他走過的車輪印和馬蹄印。
祭公謀父作了一首叫《祈招》的詩,用來勸阻穆王的權力慾望,穆王因此才能在祗宮善終。我問倚相這首詩,他說不知道,如果還要進一步問他這首詩的意義,他哪能知道呢?』」
王曰:「子能乎?」對曰:「能。其詩曰:『祈招之愔愔,式昭德音。思我王度,式如玉,式如金。形民之力,而無醉飽之心。』」
王揖而入。饋不食,寢不寐。數日,不能自克,以及於難。
靈王說:「那你知道嗎?」
子革回答說:「當然能啦!這首詩說:『祈禱上天給我的國家招來和平,發揚領袖的美德。希望我王的行為,像玉一樣純潔,像金一樣的堅實。他使用民力從不過度,就像進食有節制不貪心,不會吃得太飽或爛醉。』」
靈王聽完,拱手作揖,進入室內。送上的食物吃不下,躺在床上睡不著,這樣過了幾天,但,仍舊無法克制自己的權力慾望,最後招致了災難。
注:魯昭公13年,楚公子比、公子棄疾等率領陳、蔡、不羹、許、葉的軍隊反抗楚靈王,楚靈王作戰失敗逃走,在途中自縊而死。
仲尼曰:「古也有志:『克己復禮,仁也。』信善哉!楚靈王若能如是,豈其辱於乾谿?」
孔子說:「古書有這樣記載:『克制自己的慾望,遵守憲法,這就是施政的重點。』這句話確實是真理啊!楚靈王如果能做到,怎麼會遭遇不幸,在乾谿恥辱地自殺呢?」
參考資料: